只是个咖啡渣

第二章

高速公路在离出口还有两三公里的地方开始塞车，出租车司机将原本拨放流行音乐的频道切换成交通速报，女主播正巧念道：「半小时前发生一起交通事故，由于警方封锁现场，造成将近五公里的塞车……」

司机两手一摊，朝后方乘客说：「孩子，塞成这样我也没办法，不好意思啦。」

「……」后座上的男孩始终沉默，手肘靠在门把上、掌心撑头，直盯着窗外瞧。

真是个阴沉的孩子……司机想着，视线停留在后照镜上。后照镜清楚地映射男孩的长相：东方人的肤色，戴着奇怪的护目镜、肩系红色披风、再加上扎成一束的棕色雷鬼头，综合这些条件，司机很快将小乘客与刚和意大利队踢成平手的闪电日本队的其中一员连结起来。

身为足球迷的司机兴致勃勃地想与小球员讨论那场精彩的比赛，满腔热情却换来冷淡一句：「抱歉，请让我一人静静。」他自讨没趣，重新扭开电台、试图用音乐冲淡车内弥漫的低迷气氛。

鬼道看着窗外，足球岛那些经过设计的美丽景色映在护目镜片上，却无半点印象投入他的脑海里。幼时跟影山相处的片段像一张张幻灯片闪过眼前，大多是足球练习的画面――这即是每天影山唯一会出现的时刻。

站在帝国学园顶点的男人在夕阳下山时领着自己到公园展开训练，那彷佛神祉般遥远的人只有在此时会弯下腰替自己排好障碍物的距离、或者当自己摔得狠时蹲下来查看膝盖上的伤势；万一有退缩的想法便遭到严厉责骂，练习强度更加吃重，直到体力完全的消耗殆尽才能回家。

晚餐的菜单是影山依照自己成长的营养需求设计、再吩咐鬼道家的佣人提前准备，两人共同用完晚饭后才离开。事实上，在鬼道家吃晚饭从未出现在影山的计划之内；鬼道并不知情，影山在佣人回报『小少爷不挑食，但食量似乎不大』后才决定亲自盯着他把饭菜吃光，免得发育中的身体承受不了高强度的练习。

说也奇怪，影山第一次坐在餐桌前的当晚，他竟然觉得肚子特别饿、嘴里饭菜也格外好吃，以往总是剩一大堆的晚餐最后竟半点不剩，完全不像食量不大的样子。

事后那倒霉的佣人被叫去责骂――这又是题外话。

换上帝国制服的那天，影山破天荒地取消晚间练习，带着他进入帝国学园的足球场，伸手指着空荡荡的球场说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帝国。」

当时的他被宽广且宏伟的场地震慑地说不出话来――正式规格的草皮、足以容纳万人的座位、崭新的液晶计分版和球网……他兴奋地颤抖，能在这么棒的场地踢球一直是他的梦想，影山总帅，正是赋予他实现梦想的能力和机会的人！

正因如此，他知道影山对足球竟是抱着憎恨的感情后，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甚至后来亲耳听闻影山冷酷指出『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时，他开始恐惧，恐惧自己深爱的足球是否仅为影山憎恨下的产物。

就算加入雷门、成为日本代表队，这种彷徨从来没消失过。

「好严重的车祸！那台小客车都烧焦了！」出租车终于在缓缓移动的车阵中经过了车祸现场，只要过了这段，接下来的交通将顺畅许多。

被烧得几乎看不出车子原本样式的铁块让黄色警告线团团包围，几名金发碧眼的**零零散散的清理现场，看样子离事发已有一段时间。焦黑的汽车骨架和碎玻璃让人怵目惊心，透过护目镜狭窄的视野，他几乎能看清喷洒在的挡风玻璃上的黑色血斑。当血迹出现在眼前时，他下意识地将新闻上看到、让影山当场死亡的车祸现场与现在的景象重迭……

鬼道发出细如蚊声的哀鸣，泪水间歇不停地涌出、堆高在护目镜里，淹没视线。

下车前，他用披风胡乱拭去满脸湿痕，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朝医院入口走去。
△ ▲ △
「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向来安静的医院公共查询区里突然爆出愤怒的低吼，一名留着奇怪发型的少年倾身向前、几乎将鼻子探上计算机屏幕，凶狠的表情简直像刚跟人干完架。

察觉自己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少年冷冷瞪向四周，依序让人缩回看他的目光后才哼的一声重新坐下。他左手扒梳垂落前额的发、右手飞快点击着鼠标，手指下不断传出喀搭喀搭的声响让他更显烦躁。

「啧，影山这家伙……」少年瞥了插在主机插槽上的随身碟一眼，头痛万分。

明明插在桌下灯光照射不进的死角，那粉色结晶体造型的随身碟却彷佛有生命似、磨得光滑的棱角内闪烁着暗红光芒。那道光芒似乎有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看着看着，自己的灵魂无形中似乎被吸进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尽管大可移开视线，光芒的印象已然深植脑海。它将侵蚀人心最为脆弱的部分、融解名为道德的墙，毫无保留地暴露出那藏得最深、也是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丑陋想法。

若说欲望让人追求进步，这光芒就是加深人们想达成愿望的执着，继而通过各种不择手段去实践。

要是让经历过外星学园一战的雷门球员们看到了，肯定会惊愕于它的存在。

不，应该是说，它『依旧』存在――就在自己队友手中。

那是一枚裹着糖衣的毒药，曾让众人吃足了苦头的Alien石制成的随身碟。

随身碟的持有者，竟是闪电日本队的选手、背号8号的不动明王。


就在不动准备关闭随身碟的读取程序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涌出一大批记者把门外狭窄的走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大声嘶吼、竞相把麦克风朝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伸去。

男人留着一把大胡子，高佻的身型让他有如鹤立鸡群般显眼。他的四周被同样身材高壮的保全团团围住，前方还有一名胖子吼着：「大家让让、麻烦让出路来――」。无奈叫声立刻淹没在大批记者的问话里，有更多的人嫌他矮小宽胖的体型害摄影师捕捉不到好镜头，蓄意踩了他几脚，时不时能听见他哇哇大叫。

「Mr. 贾尔席多，请问您对这场车祸的感想是什么？」

「Mr. K据传为日本通缉犯，请问您对他身为通缉犯却能担当意大利队监督的看法为何？」

「Mr. 贾尔席多，请问……」

类似内容的提问由不同记者口中吐出，大家互相推挤，希望能第一时间转播出世界杯主办人、同时也是巴西国家代表队『The Kingdom』的监督――贾尔席多对不久前离奇车祸死亡的影山零治提出感想。

不动的位置正巧位于任何经过门边的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听见受访者名字的瞬间他推开椅子、一口气把电源线拔除，抽出随身碟扔回外套口袋里。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秒，他却觉得时间走得很漫长；拔掉电源线时，耳边响起的心跳声几乎震聋了耳膜，胸口袭上一股彷佛遭手指紧握住心脏的痛楚。

他强自镇定，侧头让视线刚好能看到门外的人潮，又不让自己的脸完全露出。

当贾尔席多走过门前的时候，不动几乎怀疑对方看到自己了。他身体绷得死紧、弯下的背脊弓得像只寒毛倒竖的小猫，做出随时能冲刺的姿势；同时他又必须按捺着逃跑的本能静待对方离开。若让队友们撞见此时此刻的自己，恐怕都会揉着眼睛以为练习过头、导致大白天的就开始作梦了吧！

等到最后一名记者踩蹬高跟鞋的声音渐弱，他终于舒了口气。但他撑起身时膝盖忽然发软、下一秒已失了平衡跪倒。不动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力气彷佛被真空管抽干，无论身体或是心灵都感到十分疲惫。

他看着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正如狂风席卷枯枝一根根颤抖。「别开玩笑了！」他咬牙低吼，抽起右手，奋力将全身重量压在左手背上。

窝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形容词足以说明他的窘况。

明明答应母亲要变强、强到足以傲视任何人，可现下他却比受伤的小动物还不如：至少动物还有爪牙奋力一搏，自己却半点自保能力也没有。

条列在计算机屏幕里的真实，极为可能将自己逼上悬崖边缘。

以一位知情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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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太平间――

朝地下降落的电梯左右打开后便是一条宽敞走廊，前方延伸数米的尽头堵着一道厚实的雾面玻璃门，门后隐约闪烁着阴冷的白光，似是隔绝阴阳两间的入口……一旦踏入，再也回不了人间。

尽管天花板投下的是鹅黄色的人造暖光，依旧无法取代人体沐浴在太阳下的那种舒畅感。

――人，果然还是得活在阳光下。

脑中突然迸出这句话，鬼道明白他失去思考能力，听任浮动不安的字句在脑中乱窜。

「不进去吗？」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前方冒出，只见意大利国家代表队的队长、日本籍的中田英不知何时已经按下柱旁的按钮、打开通往停尸间的大门。

――为什么他这么轻松就按下去呢？

两道空间的温差形成对流、全数灌进披风里，将蓝色柔软的布料轻而易举地卷起来。

他抽搐了一下，双手相交捉紧手臂，不意外指腹触到的满是一粒粒鸡皮疙瘩。

――好冷，这就是死亡的温度？

中田看着僵直不动的鬼道也不催促，调头继续前进。

『比起死去的人，活着的更为重要。』中田英木着一张黑炭般的脸，那是周游世界途中见证人生百态的证据，也因此他对生命逝去的冷漠远超越了同龄孩子。

『不过，活人的心，也极为容易让死人带走。』

他脚步飞快，一道靠在墙上的驼背身影出现在眼前，而另一个理应坐在等候区的人却不见踪迹。

「鬼瓦警官，费狄欧呢？」中田英问，顺便递了一瓶维他命水给鬼瓦。

「谢谢。」鬼瓦接过水瓶后，用下巴朝更后面的转角处点了点：「他哭累了，医生建议他到休息室睡一下。」

那个『建议』的实际情况如何，中田很明智的不去追问。

沉闷拖行的脚步声从中田身后传来，鬼瓦抬眼，一副无奈却又早知如此的叹了口气：「你还是来了……」

――他终究越过那道无形的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