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个咖啡渣

第四章

穿越一条采光良好的玻璃走廊，鬼道漫不经心地扫过一张张幼童的画作，与其说是画，根本只是将蜡笔和水彩的涂鸦裱成框，每张都充满丰富的个人特色，乍看之下还真找不到共同的主题性。

看了说明牌一眼，展览标题写著：『今天的？？』空格处由小小病童们用歪七扭八的字体填写称呼，多半是人物和动物，也有少数拿自己的兴趣作为主题。
他在一幅画前驻足。

小孩子的作品通常是直观而平面，他们习惯将想表达的东西放在同个画面里。那幅画的背景是一片橘色的天空，由左边的大象溜滑梯和长得比人高的花圃显示这是一座公园；中间站著一高一矮的人，有颗画著笑脸的足球在两人脚边滚动。

凭良心说，这是一张没什麼亮点的图画，蜡笔特殊的笔触并没有被好好发挥，构图也拙劣的让人为之一笑。展览目的是要让观画者明白，病童们是如何珍惜他们生命中的一分一秒，因此这副名为『今天的爸爸和足球和我』的画搏得极高的评语。

「这几年……我到底都在干什麼……」

影山最后留下的空白表情投射在画中脸孔，他的记忆在影山死状、帝国学园时期、以及童年公园练习足球时的场景摔来摔去，纠缠交错的片段使他头痛欲裂。鬼道不敢再想，加快脚步离开那副搅乱他心绪的图像。

走廊分支处是第二病栋的交会点，鬼道走到此时，却与一道熟悉的身影打了照面。

「不动？」

「……啧！」

巴不得离贾尔席多越远越好的不动同样选择由后门出去，老天却硬要在这个奇怪的时刻将他俩凑在一起，不动在心中咒骂一声，此时此刻，他并无与鬼道攀谈的兴致。不动瞪了鬼道一眼，刻意跨大步超越后者，头也不回的走在前方。

答、答、答，两人踩著错开的脚步，在狭窄的走廊上竟也莫名形成一股和谐的节奏。彼此都不去追问来医院的目的，相较於开口询问解答，他们更倾向於在自己脑中过滤出真相。

这场偶遇对鬼道而言反而是种解脱｜｜他庆幸自己意图不明的好对手在关键时刻出现，让沉浸在悲伤的头脑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思考，或许能淡化他掀开白布的那秒、灵魂陡然被扒开般的撕裂感。

「喂，你打算怎麼回旅馆？」鬼道打破沉默。

「谁跟你说我要回去？」不让鬼道碰钉子就觉得不自在，所以不动十分乐意在无意义的拌嘴上浪费时间。

「谅你也只能搭公车，算了……我跟你一起走，不动。」

「啊？」惊讶於鬼道的邀约，不动迟疑了数秒，才勉强说道：「……好。」

鬼道身上只有搭计程车用的大钞，幸好公车是免费搭乘，免除一场被不动奚落的惨剧。公车上没什麼客人，鬼道却挑了两人座，迳自将身子陷在靠内的沙发椅后，指著旁边空位说道：「不坐吗？」

不动手扠裤袋，入座后翘著二郎腿、侧脸稍微偏向鬼道，眼角余光看著车窗映照出的沉默身影，从鼻间轻轻哼一声。

鬼道弓背前倾、抱拳抵著下巴，思绪明显飘移到未知的地方。待不动开始不耐烦的抖起脚后，他突然开口：「下场比赛，就拜托你指挥了。」

「啥？」不动惊愕道：「你再说什麼？」

「开心点吧，下场比赛的先发是你，我才是候补。」

「哈｜｜啊？你是想找我吵架吗？久远哪一次不是派你当先发？」不动说到这里都觉得憋屈，他等於间接承认自己永远的候补命。

只要有鬼道在队伍中的一天，他就不可能成为日本队的核心。

不是没想过久远偏心，但顽固的个性让自己开不了口抗议；何况那麼多场比赛看下来，他必须承认，鬼道跟那几名主力球员间的默契和配合度的确比自己好上太多。为了胜利，他愿意割舍先发机会，改以『闪电日本队最强救援』的身份站上世界舞台。

「你不高兴？」鬼道奇怪的反问：「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下场比赛我不会上场。」

「理由？」

「这是我应付的代价。因为……在日本队和来医院看影山……总帅之间，我抛弃日本队。」鬼道垂下头，语气不稳：「我没有担任指挥官的资格。」

「等等，这两者间有什麼关系？」不动觉得莫名其妙。

「你没察觉吗？影山对我的影响之大，你应该最清楚！」

不动忍不住紧盯著鬼道看，思绪同样敏捷的他立即回想起不久前与Team K的战斗：在影山骇人的目光洗礼下，鬼道根本无法踢出应有水准，因为他的思考完完全全被影山庞大的存在感所支配。

不动扒著头发，啐了一声：「你真没用。」

「……」

「我不会客气的。你一旦把先发机会让给我，就别想要我交回去！」不动将目光拉回，认真的说道。

他有他的自尊。鬼道贵为天之骄子，八成不知道想要得不得了的东西却永远不属於自己的感觉吧？有的话，就不会那麼轻易将重要的位置拱手让人。

虽然他的出发点是确保获胜，但他认为，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的这种思维实在是愚蠢到家！这可是世界杯啊！人的一生中有几次能参与这种至高无上的场合？换做是自己，即使因为某种原因而表现不好，也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被撤换掉。

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换取自己跟团队获胜的机会，这才是不动明王的人生准则。假如鬼道认为他还能拿回先发权，这种侥幸的想法可是大错特错！

「这只是暂时的！」鬼道抬起头，不动的发言成功地激怒了他：「你以为我愿意坐板凳？」

鬼道心知肚明｜｜方才的说词，不过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久远条件的理由，其实他早认为影山对他的影响力已不如以往般强烈。就算现下他面对的是影山之死，比赛时，他依旧有自信能指挥出漂亮的战局。

不动毫不领情说道：「别跟我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我不管你怎麼想，先发的位置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非常感谢你，鬼、道、君。」

鬼道乍然转身，以眨眼不及的速度一拳轰向不动的下巴！

座位限制了闪躲的空间，不动来不及接住鬼道愤怒的拳头，勉强倾斜身子、狼狈地躲过对方莽撞的攻击。

「鬼道有人！你当真想跟我打架是吧？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我早就想痛扁你一顿了！」

不动因为随身碟的事早就心烦了一整个上午。口袋里的随身碟隔著一片薄薄布料靠紧大腿，十几公克的重量、却藏影响世界的质量。影山究竟抱持著什麼样的理由，才会将随身碟交给当时仍是真帝国队长的自己？他想不透，同时也有种被对方玩弄在掌心上的不满。

鬼道率先出手，正好给他一个发泄的完美藉口。

他揪住鬼道的领口，爽快的朝腹部揍下去：「反正你也不需要上场了是吧，自愿担任候补的鬼道君？」

「呜！恶｜｜」鬼道吃疼得蜷缩起身子，左手却不气馁的往不动的侧脸招呼。

他没有保留力道，不动直接体会到潜藏在鬼道拳头内的巨大愤怒。

「浑酱！」不动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影响到说话方式。

「呼……活该！你后天就这样上场吧，不动。呵、呵，哈哈哈｜｜」

鬼道仰头大笑，笑到最后乾脆把护目镜摘下来，失去护目镜的庇护，那双凸如金鱼的眼睛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不动眼前。鬼道不愿给不动细看的机会，马上将双手覆盖在脸上、嘴里同时冒出哼哼哈哈的奇怪笑声，又哽咽又笑的，诡异的反应让不动停下动作。

「……」

不动敢肯定鬼道不是在笑。他们的思维有著可恨的同步率，鬼道和自己一样，都在利用这份争吵发泄内心说不出口的烦闷。

你跟一名刚丧失至亲的人计较个什麼劲儿呢？

不动反省了半秒自己的不成熟，赶在鬼道开始哭出声前把人按进怀里、抓著披风朝他头顶盖下，务求哭声得以控制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范围。他朝四周瞪了好奇张望的乘客们一眼，刻薄阴狠的眼神吓得他们缩回视线。

他一手紧紧箍住鬼道线条窄小的背、一手揉著被殴打的脸颊，来自不同的热源，却使得悬宕了大半天的心暂时安静下来。

「痛……」不动弱弱地咒骂，拍著鬼道的力道却温柔的不可思议。

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温度，他几乎都忘记，人的体温有时是烫人的。
不动收紧手臂，隐约明白影山将随身碟交给自己的理由。

口口声声宣称鬼道是他的最佳作品的影山总帅，也许出自无意识的，想保护鬼道不被躲在他台面下的黑暗势力找到吧？

手里的随身碟只是筹码之一，给谁都无所谓，重点是要足够聪明和自私，否则永远也无法参破资料夹内的密码。

影山的死，是他送给自己的最大提示。